作者:卓然(山西省晋城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,诗词学会顾问)
“洵美”,来自《诗经》。
自牧归荑,洵美且异。匪女之为美,美人之贻。
“洵美”,意为确实美丽,体现了《诗经》的生命与智慧,也展现了《诗经》的自信与自许。
《诗经》“洵美”并不仅仅是一种概念,它不需要烦琐的说理与逻辑,却能够触动我们心灵的熔点。它以鱼虫草木之象,如同早晨第一缕曦光闪烁,悄然落在我的窗棂上,给我光明与活力。
“洵美”是我对《诗经》一种纯粹的情感体验。在努力摆脱理性的困惑之后,我在纷扰的世界中获得和谐与宁静,与最真挚的情感产生共鸣。
《诗经》“洵美”不仅让人心情愉悦,它的每个字都会让我们灵魂震颤,唤起我们内心深处对崇高、对和谐、对真理的向往与虔敬。
春夜或是秋夜,挑灯夜读《诗经》,总觉得自己是在凝视《诗经》,就像凝视正在绽放的白玉兰,凝视正在成熟的禾谷。
凝视《诗经》,就是凝视自己,凝视自己的生命与灵魂。带着内心的冲动,凝视《诗经》最有韧性的部分,感受《诗经》的温度,感受风雨、田园、深谷、葛藤、黄鸟、蒹葭、绿竹、卷耳、甘棠的每一种灵性与芬芳,蘸着人间的悲欢,含着情爱的幽怨,以最古老最传统,也最现代的风尚,调着“扬之水”,和着“苕之华”,为精神干涸的世间酿出一瓢醴泉之饮,为人世间捧出一部精神品质与艺术风格超拔的经典。
《诗经》洵美需要凝视,《季札观乐》就是凝视《诗经》的一个古例。吴公子季札出访鲁国,乐工为他歌《周南》,歌《邶》,歌《卫》《郑》《齐》《王》《大雅》《豳风》,季札一次次激动地大呼:“美哉!”“美哉!泱泱乎!”“美哉!博大坦荡!”“美哉!宏大而深远!”
与其说“季札观乐”,毋宁说季札在通过观乐凝视《诗经》的内涵。
就是这个“听《风》而知始基,听《颂》而识盛德”的季札,凝视到了《诗经》洵美的内核,凝视的是《诗经》的精神品质。
凝视出晶莹。循着季札的足迹,让我们跨过《诗经》的门槛,走进《诗经》,在春雨潇潇中凝视《诗经》之洵美。

明代周臣《毛诗图》,描绘了上古时期百姓的生活场景。
与河共美
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
——这是《关雎》。
依然是大河平流,绿洲横斜,依然是舟楫荡波,渔歌对唱。
一片水墨烟雨,把我们带进了诗,也带进了黄河。
只有黄河两岸,才有这么柔美的风光,这么优秀的人物,这么优美的诗。
投我以木瓜,报之以琼琚。匪报也,永以为好也!
——这是《木瓜》。
只有在黄河两岸,才有这么婉约的习尚、爱情和心灵。也只有黄河两岸,才有这样醇美的格调和情调,这么淳朴的风俗与风情。
站在洒满阳光的乾坤湾,望着回环远去的黄河,耳边自然会响起成公绥的声音:“览百川之宏壮兮,莫尚美于黄河。”
是的,黄河是豪迈的,是辉煌壮丽的。然而,黄河的豪迈与壮丽形象,起初几乎全部来自《诗经》。
一部《诗经》把一腔热情全部化在了黄河的波涛声中。从《诗经》中随意拈一句诗,无不带着黄河的芳菲,带着黄河的金色,带着黄河的涛声,轰然于春秋,回响于中国。
《诗经》时代,芸芸的先人,大都生于黄河两岸,终生行走在黄河两岸;《诗经》之花也多半扎根在黄河两岸,芬芳在黄河两岸。遥隔岁月风烟,我们似乎依然能望得见行走在黄河岸的诗人。一代又一代,状写黄河,歌吟黄河,把黄河推向了一个又一个高度。或者说,黄河本来就是《诗经》的一个高度。
虽然黄河并不仅仅是一部《诗经》,但《诗经》却永远是黄河。黄河孕育了《诗经》,《诗经》壮美了黄河。
如果没有《诗经》伴流,没有诗化的黄河,无非一条滚滚浊流而已,绝不会诗意地澎湃在那条弯曲的古道上,那么古朴,那么醇厚,那么天趣盎然。《诗经》若非黄河浸润,不会有如此温柔敦厚的风格,整整一部《诗经》绝不会焕彩如冠冕。
一条雄浑的河,一部温婉的诗。河乃诗之根,诗乃河之华。联袂瀛寰,交响阆苑。一缘一会,针芥相投。那是真正的一脉相承,是真正的天作之合。
论品质,“诗”只有三个字:“思无邪”;“河”越发简明,“德水”而已。
诗与河虽然只有五个字,但要读懂“诗”与“河”却并非一件容易的事。
要想读懂“诗”,你须先读懂“河”。同样,要想读懂“河”,你必须读懂“诗”。
黄河给人以精神,诗给人以魂灵;黄河给人以活力,诗给人以魅力;黄河让人骄傲,诗让人自信;黄河让人豪迈,诗让人温厚;黄河让人自强不息,诗让人浩气长存。
千年万年,传唱于黄河流域,回响在黄河岸上的,是黄河的涛声,也是诗的歌吟,是炎黄子孙的心识,是黄河儿女的情语,是中华民族的乡音。
中华民族的先人,曾经像一介泛槎狂客,孤独地行走在古老而沉寂的园林深处,眠过不知道多少荒烟废垒,绕过不知道多少老树遗台。行止所在,到处是黄河水花的芬芳,随处都能看到黄河浪花摇曳的光影。在季节脉动的宵分时刻,也许会听到黄河的呜咽,会更加激发诗人的民族感情。
执“经”叩问,如果没有黄河,我不知道中华文化能否如此厚重,如此幽微,如此辉煌,如此博大精深!
伫立黄河滩头,和着黄河的涛声,吟咏《诗经》,我弄不清楚自己是在春天的夜晚,还是在冬天的午间,是痛饮羊羔老酒,还是在品味新茗。我不知道自己是沉醉了还是清醒着,但我知道,我在梦回乡梓,我在魂归闾亭。

南宋马和之的绢本设色画《豳风图》,全卷包括《七月》等七段,每段画前书有《诗经》原文。
风俗之美
《诗经》洵美,离不开黄河两岸的风俗之美。随着历史的凄风苦雨,沉淀在黄河两岸的风俗,是《诗经》萌发、生根、吐蕾、绽放、结果的一垄黄土,诗人从那一垄黄土中每拈出一个文字,无不带着风俗的芳菲。
硕人其颀,衣锦褧衣。齐侯之子,卫侯之妻。东宫之妹,邢侯之姨,谭公维私。
——这是《硕人》。
诗中不仅赞美了女子的外貌与服饰,还通过女子的身份和背景,反映了当时贵族社会的婚姻关系和家族联姻的风俗,展现了当时社会对女性的审美标准。
《毛诗序》说:“故正得失,动天地,感鬼神,莫近于诗,先王以是经夫妇,成孝敬,厚人伦,美教化,移风俗。”
风俗是历史在移动中形成的,是社会道德与法律的基础。在没有规范道德与法律的时候,就是以风俗稳定社会、约束人的野蛮行为。
七月流火,八月萑苇。蚕月条桑,取彼斧斨,以伐远扬,猗彼女桑。
——这是《七月》。
时间已经进入初秋,夏天的炎热在渐渐消退,凉爽的季节已经来临,应该收割芦苇了。
曾记三月修剪桑树的时候,用那把锋利的斧头,砍掉疯长的枝条,攀着细细的枝干,采摘鲜嫩的桑叶。一晃就半年,伯劳的一声啼叫告诉我们,应该织麻了。刚刚漂染出来的麻布,有各种颜色,但红色的更加鲜艳,我要为我的心上人做一件好看的新衣。
这就是风俗。《七月》全诗八章,章章都是风俗,都是乡村生产活动和日常生活的景象,是对古代春耕、夏种、秋收、冬藏等农事活动的描述。诗歌中的祈雨和祭祀,体现了古代的劳动人民对自然的敬畏和精神寄托,以及对丰收的渴望。有了这样浓厚的风俗,才有了《七月》的审美。
春日载阳,有鸣仓庚。女执懿筐,遵彼微行,爰求柔桑,春日迟迟。
——还是《七月》。
是农家春日活动的叙事。春天太阳和暖的日子,有女子,或独行,或结伴,个个挽着采桑的筐子,有说有笑,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,她们希望采到柔嫩的桑叶。字面是那么美,内容也是那么美,诗人是把农事家事放在鸟声流翠的背景下,把春日、仓庚、懿筐、微行、柔桑,调和成《诗经》中的风俗画:
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
——依然是《关雎》。
《关雎》表达的是爱情,也是风情,更是风俗。
某一天,在水质且清且蓝的河面上,有淑女或独自或结伴摇着木兰小舟,从小舟的两边,向泛着涟漪的河水中采择水灵灵的荇菜。
天地万类共生,而《关雎》中为何单是荇菜?
荇菜别名“水荷叶”,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,白茎寸许,呈圆柱形,多分枝,生褐色斑,大如钗股,上青下白,肥美可佐酒。根在水中,与水深浅。紫褐色叶子,浑圆,轻柔,像一枚枚小小的带瑕斑的碧玉玦,挨挨挤挤缀成一大片又一大片,像一匹又一匹水绿的绢,随着荡漾的水波漂浮在水面,承蒙阳光月色抚爱,接受朝露夕雾的娇吻。一朵朵金黄色的荇菜花簇生在短短的冠筒上,秀丽,曼妙,一片小小的圆叶,一朵小小的黄花,便是一首隽永的小诗,舍此荇菜,孰可配作《关雎》诗中的意象?只有姿容如此静美的荇菜,方才配得上露出皓腕于水面的窈窕淑女。将湿漉漉的荇菜从水中采摘上来,再将荇菜上带着的水草和水珠抖落到水中,那姿态,那姿容,让男孩神往,徘徊在岸边唱歌给那择荇菜的女孩,掬了河水洒向木兰小舟,殷勤地接着那女子递过来水淋淋的荇菜,那行为、眼神、言辞、心思,都是爱情,都是爱的情愫。多么美的一幅采荇风俗图画!
溱与洧,方涣涣兮。士与女,方秉蕳兮。
——这是《溱洧》。
三月,上巳节,青年男女在溱水和洧水边游春,手里拈着吉祥的蕳草,女子笑着对男子说,那边的水清凌凌的,咱们去那边玩吧。男子故意逗女子说,我已经去过了。女子说,就再去一趟嘛,许多男子女子都在那里玩呢。男子对女子说,去就去,我会赠你一支芍药,你可不能忘记啊。
古老的风俗,那么淳朴,那么亲切,诗意却那么明朗,欢快,清新。
倘若没有《溱洧》,便不会有后来的“修禊事也”,不会有王羲之的《兰亭集序》,不会有“曲水流觞”的好风俗。
“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”是风俗,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是风俗,“岂敢爱之?畏人之多言”是风俗,“尔卜尔筮,体无咎言”“我有嘉宾,鼓瑟吹笙”“我有旨酒,以燕乐嘉宾之心”是风俗。社交礼仪、婚嫁宴饮、生产活动、生活场景,风俗无处不在,诗亦随之而美。
风俗是《诗经》的胎衣,是《诗经》的根荄、渊源与故乡,整整一部《诗经》,无不在风俗中守闾亭而依桑梓。
风俗如风,生在黄河两岸,是古老的黄河文明,是人类走向文明的第一里程,而后才是礼仪、规矩、法则、法律和稳定的社会秩序。
读不懂《诗经》中的风俗,也如读不懂黄河,便很难理解《诗经》,也不能够知道《诗经》洵美潜隐在哪里,不知道《诗经》所孕育的文化命脉从哪里开始,向哪里延伸,也很难知道《诗经》给我们蓄积了多少文化养分。
风俗永远是活泼的,正因有风俗,《诗经》才具有丰盈的生命力。
风俗作为民族的文化密码,它幽远,深邃,生机无限。
风俗将自己的无限生机注入《诗经》的灵魂,裁成一袭美的风衣,给了《诗经》无边的风情。
风情之美
柳永在《雨霖铃》中曾经说到过“千种风情”,李煜在他的《柳枝》中也说“风情渐老”,但什么是风情?柳永没说清楚,李煜也没有说清楚。“风情”在他们的诗词中只是一个概念。而《诗经》便不同,《诗经》中的风情是具体的,是有意象和情境的。
《诗经》几乎是一部“风情录”。
子之汤兮,宛丘之上兮。洵有情兮,而无望兮。
坎其击鼓,宛丘之下。无冬无夏,值其鹭羽。
坎其击缶,宛丘之道。无冬无夏,值其鹭翿。
美哉!《宛丘》。
诗人似乎有一点吝惜,只给了我们一个“宛丘”。但诗人却又是慷慨的,给了我们丰富自由的想象空间。
宛丘,是一个小小的露天舞台吗?是一个篝火烟笼的土台子吗?
是的,一个春风骀荡、杨柳袅娜、月光辉映、谷物飘香的宛丘。宛丘之上,有女子在舞蹈。但是,是一位女子在舞蹈吗?还是一群女子翩翩起舞?那你就想象吧,你想象是几位便是几位;你想象有多美就有多美。都是态生两靥,娇袭一身,手持鹭羽,在热烈的鼓声中,舞姿翩然,与火焰一样跃腾,与晚风一样荡漾,与春雨一样绵绵,与月光一样柔媚,与花儿开放一样轻盈。激情与青春一起奔放,多情的少女踏着隆隆鼓点旋转舞步,令远近的观者神往。
她是谁?她们是谁?是红袖?是佼人?是仙子?是女神?是乡村夜的精灵?是山雨浇淋的花魂?
她们似乎都是,但又不是。她们只是村子里的女孩。她们的舞姿、歌声与热情,让诗人迷醉。因为种种原因,诗人无法亲近女孩,只有无奈和惋惜,只能惆怅不已。
这就是《宛丘》,地点、时间、人物、动作、神态、情态、心态,皆蕴含风情。
十亩之间兮,桑者闲闲兮,行与子还兮。
十亩之外兮,桑者泄泄兮,行与子逝兮。
——这是《十亩之间》。
其中多有情歌成分,却非“恋歌”;或有爱情,却又多是友情,或许还有村人及邻里之间的情感交流。
白云之下,莺啭声中,一片广阔桑园。有采桑女子,有为桑树剪枝、锄草的男子,也许还有修剪桑树的翁媪,他们都是“桑者”。有人吹口哨,有人哼歌,他们都在悠闲地莳桑。桑是他们的希望,梓是他们的依靠,“维桑与梓,必恭敬止”。
暮色将临,男子修理桑园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,女子的筐子也已采满桑叶,该回家了。他们呼朋唤友,一起回家。男子女子,行走在从桑园到村庄的小路上,互相说着有关桑园的话,说着家里的蚕事。他们有说有笑,还唱着歌,是那么欢乐。桑园附近就是村子,村子里多是养蚕人家。也许幼蚕正在吞食鲜嫩的桑叶,也许老蚕正准备吐丝结茧。也许蚕妇们正在忙着缫丝,或札札地织绢,或低着头正一针一线一心一意为戍边的男人缝一件袄。偶有老妪和女孩在街市贸丝,她们不停地唱着:“羔羊之皮,素丝五紽。”
《十亩之间》将古人的生活、生产活动,逼真地展现给我们,让我们感受了古代莳弄蚕桑人家的千种风情。
静女其姝,俟我于城隅。爱而不见,搔首踟蹰。
静女其娈,贻我彤管。彤管有炜,说怿女美。
自牧归荑,洵美且异。匪女之为美,美人之贻。
——这是《静女》。
一个贞静的姑娘,与情人在城中一角约会。她实在是调皮得可爱,她在逗弄她的情人。也许是她故意躲藏起来了,也许是因为怕见到别人,隐身于暮色里,总之,情人找不到她,急得情人抓耳挠腮。他终于见到她,她真是一个娴雅的好姑娘。她送给他一支光彩鲜明的彤管,他爱彤管的颜色鲜艳,爱姑娘的情意纯朴。姑娘又在野地里采了白茅的嫩芽送给他,白茅的嫩芽更让他陶醉。
这就是风情。诗中不见“风情”二字,却满纸风情。
风情是自然与情感的交织,通过对自然景物和人物活动的描摹,巧妙地描绘出一幅幅风情的图画,其中包含了人类丰富的情感。
“参差荇菜,左右采之”是风情,“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”是风情,“谁谓河广?一苇杭之”是风情,“衡门之下,可以栖迟”是风情……
《诗经》让我们领略到了古人的生活情趣,让我们感受到跨越千年的风情之美,让我们与古人在风情中产生共鸣。

《国风·周南·关雎》,是《诗经》开篇。
哲学之美
凝视《诗经》,还可以观到《诗经》的哲学美。
《诗经》中的哲学美,如同晨露凝结于千年古木之上,在质朴的草木意象与纯粹的人事描摹中,蕴藏着东方文明最本真的生命哲思。
彼黍离离,彼稷之苗。
行迈靡靡,中心摇摇。
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
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?
——这是《黍离》。
《黍离》是诗人哀叹故国兴衰之章。
“黍”和“稷”是古代重要的农作物,象征农耕文明的“始基”。
《黍离》通过农作物的枯荣,暗示国祚与时代变迁。
“行迈靡靡,中心摇摇”,形容步履迟缓与心神恍惚,是对动作与心理状态的描述,强化徘徊彷徨的视觉意象与内心动荡的感受。
“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”,揭示内在个体与外在群体认知的割裂,揭示孤独者的悲剧意识,其哲学内核触及了人类的永恒困境,即精神共鸣的空白与存在的孤独。
“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”,质问的对象从具象的“人”转为虚化的“天”,是历史叩问到宇宙追问的升华。
《黍离》贯通着哲学的经脉,提出了“黍离之悲”的哲学命题,其价值不仅在于哀悼周王朝的式微,更在于构建了中国文化中的废墟哲学与残缺美学原则。“黍”与“稷”将个人感伤升华为文明记忆,使瞬间的哀痛获得了永恒,“天问”式的结尾,则暗含了对历史必然性的哲学思辨。
《黍离》的哲学美在于世事洞明的通透,在于生命观照的深邃,在于天地人伦的圆融。
《黍离》是对生命本质的叩问,既道破了人与人之间理解的鸿沟,同时也揭示了个人对存在世间的孤独感的认知,恰似月光穿过青铜器纹饰的裂隙,照见灵魂深处幽微的褶皱。
稷苗抽穗的时序变化,恰似个体生命在时间长河中的投影,将农耕文明的物候观察升华为存在主义的沉思。那些“彼稷之穗”的绿浪,不仅是庄稼,也是时间在翻滚。每一株细茎都举着一颗镜子般的露珠,映出了“我”孤独的镜像。“我”在“行迈靡靡,中心摇摇”的徘徊中,展开了对“我是谁”的哲学追问。这种孤独感比商鼎里的铭文更古老,像泥土里埋藏的青铜剑淬火时腾起的青烟,在追问“我是谁”的刹那,把整个黄河边的暮色都呛出了泪水。
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
——这是《桃夭》。
简洁的“桃夭”蕴含深刻的哲学意蕴。
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”“有蕡其实”“其叶蓁蓁”,是生命从初放到结果的一个循环过程,看似自然规律的体现,其实隐喻了人类生命的繁衍与延续。桃树的生长与婚姻、家庭的结合,暗里呼应,体现了古人“天人合一”的宇宙观,将自然意象与人文情感无间隙地融合在一起,展现了先秦时期人们对生命、伦理和宇宙的朴素观念,展现了人的生命与自然节律同构、个体的存在与自然界的关系。这种观念是对生命循环的敬畏,与《周易》“生生之谓易”的哲学命题形成了共鸣。
“宜其室家”“宜其家室”“宜其家人”,体现了儒家伦理的“中和”思想,是个体生命融入家庭与社会的价值同构。以桃喻人,将植物艳丽、多子、繁盛的自然属性融入社会属性的过程,体现了先秦时期“取象比类”的思维方式。通过自然现象,提炼出普遍的生命法则,并将其映射到人类社会,展现了古人“观物取象”的哲学智慧。
桃花之美与果实之硕,隐喻了女性生命力与伦理价值的统一。这种辩证视角超越了单纯的性别角色定位,指向更宏大的生命哲学。个体的价值只有在群体关系中实现,而群体的存续又依赖个体的生命力,与“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”乃同一源流。
从一朵桃花的绽放中,古人窥见了宇宙的秩序、伦理的和谐与生命的永恒。
这种“以小见大”的智慧,正是中国哲学“道在器中”传统的诗意呈现。
荡荡上帝,下民之辟。疾威上帝,其命多辟。天生烝民,其命匪谌。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
——这是《荡》。
《荡》的哲学之美体现在对人性、权力、历史规律的深刻洞察,对道德与天命关系的入微思辨,揭示了历史循环发展与世事无常。
“荡荡上帝”,诗如此简洁地开篇,看似在颂扬上帝,实则在讽喻人主,将具体历史事件抽象为普遍性命题,将道德批判升华为对人性弱点的哲学叩问。“殷鉴不远,在夏后之世”,揭示了中国古代“以史为鉴”的历史观,通过殷商覆灭的教训,提出“天命靡常”的哲学命题。“天生烝民,其命匪谌”,是对“民为邦本”的肯定,这种逻辑将民众生存状态与权力存续相关联,可视为早期民本哲学的雏形。
《荡》的哲学之美在于它超越了具体历史事件,直指权力、道德与人性之间的永恒矛盾,诗中展现的批判精神与自省意识,恰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具现代性的思想源流。
如果不具有这样的哲学之美,仅仅一部诗歌总集,仅仅三百零五首诗,不会那么厚重,不会那么深刻,更不会那么神圣,更不会让一代又一代文学大家和学者心醉神迷。
《诗经》洵美,不但有风俗、风情、哲学之美,还应该有简洁、风骨、意境、意象、壮美、凄美、一咏三叹之美等等。
让我们凝视《诗经》,令众美齐芳,溢出《诗经》之外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4月11日 13版)
来源: 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